本报记者 孙文晔
说起长城抗战,人们首先想起的,大多是《大刀进行曲》——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——这既是29军在喜峰口用大刀铸就的英雄叙事,又是抗战的精神图腾。
然而,此战的关键一役,不在喜峰口,而在古北口。70昼夜“激战中的激战”,我们输掉了战役,却赢得了民族觉醒的时间。
喜峰口与古北口,恰似中华民族抗战精神的两极:前者如烈火,以大刀劈开“日军不可战胜”神话,证明“意志可弥补装备差距”;后者如寒铁,用血肉验证现代化战争需体系化防御,暴露了蒋介石“攘外必先安内”的积弊。
长城抗战虽以失败告终,但在国人心中,万里长城永不倒。“把我们的血肉,筑成我们新的长城!”国歌由此诞生。
第17军在古北口附近备战
展开剩余95%枪口瞄准侵略者
被击落的日军的飞机
29军的大刀队
战后山海关
山海关
1933年元旦,山海关的爆炸声此起彼伏。
日军在东北刚站稳脚跟,就派出第8师团南下。他们在山海关自编自导了一出手榴弹爆炸事件,而后嫁祸给中国守军,几乎是复刻了两年前的“九一八”。
山海关能不能丢?守将何柱国专程去北平请示张学良。张学良放弃过东三省,但对山海关,他却“彻夜密议”,决定“对日军之进攻实行全力抵抗”。除命何柱国率部奋战外,同时下令关内驻军出动增援。
是什么让张学良放弃了“不抵抗”政策?
翻开地图,在华北与东北之间,自古便有三条古道,涉及明长城的三个重要关口,分别是古北口、喜峰口、山海关。古北口在今北京密云,是由承德进京最近的一条路;喜峰口在河北迁西,往北直通内蒙古赤峰;山海关位于河北秦皇岛市,是辽西走廊的地理闸门,过了这道门,便可直通华北。
作为万里长城的龙头,山海关被称为“天下第一关”,并非建筑雄奇,而是这里发生的事,都关乎国运:
农民英雄李自成骁勇一世,最终兵败山海关;驻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引清军入关,印证“失关则失天下”;八国联军在此登陆劫掠,传统城墙不敌舰炮火力,预示着近代海防危机;直系军阀在山海关败给奉系军阀张作霖,导致了直系的消亡……
无论是东北军将领何柱国,还是握有华北兵权、时任陆海空副司令的张学良都明白,如果放弃此关,那就不再是什么东北问题,而是整个国家、整个民族的生死问题。
张学良背了两年“不抵抗”的骂名,这次终于硬气一回。何柱国想到忍气吞声、两头受气的艰难即将结束,非但没有大战将临的紧迫感,反而觉得如释重负,他轻吟道:“慷慨赴死易,从容就义难啊”。
不过,仅有决心没有准备,也是徒劳。何柱国尚未返回山海关,这里已经成了刀山火海。当时,驻山海关的中国军队只有不过1000余人,而由绥中出发的关东军约3000人,此外还有大量伪军,他们在8架战机、20余辆坦克、10余门野战炮的支援下,发起了一场陆、海、空立体进攻。
虽然实力悬殊,但交手后,在辽南从未失手的日军第8师团主力竟首次受挫。
“以最后一滴血,为民族争生存!”
“以最后一滴血,为国家争独立!”
“以最后一滴血,为个人争人格!”
这是守关将士的冲锋口号。三日激战后,626团的安德馨营,从营长到战士全部阵亡。团长石世安见山海关四门已破,不得已率十多人由北门撤出,雄关从此陷落。
山海关之战,拉开了长城抗战的序幕。
国内,南京工人通电抗日,平津等地工人、学生电请对日宣战。国外,远在日内瓦的国联修改了《李顿报告书》,明确宣称“不承认满洲国”。
2月24日,日本外交代表团摔门而出,从此退出国联;同时,日本军方也撕掉伪装,分三路向热河发起了进攻。
张学良的“国联梦”碎了,向蒋介石请缨,要在热河一战,一举杀回东三省。蒋介石回电:“剿共”正在关键时刻,华北这些军队就够用了。
可张学良仅是名义上的华北军事统帅,西北军、晋绥军,不仅不听他指挥,还跟他有仇。四年前的中原大战中,是他带着东北军入关,导致冯、阎联军败下阵来。冯玉祥残部组建的29军,阎锡山的晋绥军,在民族大义面前虽然义不容辞,但并不听他调遣。
热河告急,张学良再向蒋介石求援,蒋介石知道不打在舆论上说不过去,这才下决心:“非与之一战,对内对外,皆不能解决也。”
然而,他“御敌于长城之外”的墨迹未干,中央军的12个精锐师就在江西展开了第四次“剿共”。
到2月26日,中央军能调遣到北方的,只有黄杰的第2师,关麟征的第25师,刘勘的第83师,以上各部均归第17军军长徐庭瑶指挥。
这徐庭瑶,本是热心“剿共”的,但丢了山海关后,全国同仇敌忾,他也请求北上抗日。不过,他的这三个师,有的在湖北,有的在洛阳,还有的在蚌埠,集结进京,最快的3月5日才能到通州,慢一点的重炮营,要4月才能到密云。
终究,张学良能派到热河前线的,只有东北军。
别看嫡系部队北上的不多,但军政要员可来了不少,如内政部长黄绍竑,财政部长宋子文,军政部长何应钦,外交部长罗文干,参谋次长杨杰,军政部厅长王伦,参谋厅长熊斌等,都在2月28日抵达了北平。摆明了,这是要边打边谈。
据黄绍竑回忆,这是他第一次见少帅,面前这位32岁独揽中国北方的年轻人,骨瘦如柴,病容满面,精神颓废,不管你聊天大的事情,只要时间一长,就得回里屋去打一针吗啡。
张学良当时沉迷毒品,但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有。在他的认知里,热河有非常适合防御的山地丘陵,有几百公里的战略纵深,十几万东北军在此经营多年,至少可以守三个月。
实际上,从2月21日到3月4日,日军占领热河只用了十余天。战事一溃千里,错就错在用错了人。热河的土皇帝汤玉麟,是张作霖的拜把子兄弟,他自称虎将,坐的也是虎皮交椅,却只爱鸦片和女人,只想着地盘和枪。
3月1日,汤玉麟急电平津,说急需大量汽车,并且扣留了途经的200多辆军用汽车,这才把私产、鸦片和姨太太运往天津租界。3月4日,128个日本骑兵,像逛菜市场一样,轻松拿下热河省会承德。
在热河两翼,守凌源的万福麟和守赤峰的孙殿英,唯恐对方跑得比自己更快,导致自己腹背受敌,不约而同地向后撤退。一时间兵败如山倒,就连兵团司令张作相的队伍也全跑光了,身边只剩下几个警卫员。
东北军如此痛快地丢了热河,张学良只得引咎辞职,由何应钦来接这个烂摊子。
古北口
长城一线黑云压城,何应钦手忙脚乱中,还故作潇洒地到颐和园去打天鹅。毕竟,在他进京的前一天,蒋介石已经给这场战役定了调子:消极防御,主动谈判。
何应钦将华北的20余万大军沿长城一字排开,8个军团,各守百余公里的一段。可在长城沿线一千多公里的战线上,有100多个关口,根本不可能全守住。
日军长官武藤信义对长城也颇有研究,他深知日军兵力有限,不能全面进攻,但只要拿下重要关口,其他关口就可不攻自破。
双方的必争之地,集中在有公路的关口,也就是古北口、喜峰口和冷口。日军向承德进军时,已经分兵冷口和喜峰口。日军主力则从承德南下,兵锋直指北平最后屏障——古北口。
长城内外的鏖战,就从古北口外的长山峪打响了。
古北口这段长城,是明太祖朱元璋派大将徐达所建,后来又被抗倭名将戚继光大修过,因扼守着燕山咽喉,自古便是“京师锁钥”。关口被叫作“铁门关”,两边山崖壁立,道路仅容一马车通过;关口后面的关城,被叫作“二龙吐须”城,自古就是屯兵之地。
过了古北口,后面几公里就是平原,日军的机械化部队最多两三天就可以打到100公里外的北平。
东北军在华北苟延残喘时,张学良特派王以哲带着一个军(下辖3个师)在附近驻守,其中,驻防关口的是107师。
为什么要派王以哲的107师守关?原来,这107师的前身,就是九一八事变当晚驻防奉天北大营的独7旅,王以哲是独7旅旅长。
在北大营,王以哲下辖精锐部队上万人,而进攻北大营的日军只有500人。他们明明兵强马壮,装备齐整,却“一枪没开”,就把整个营房、装备都丢给了日本人。为此,独7旅在媒体上被骂得体无完肤,还被讥为“宁死”不抵抗。
驻防密云以后,107师把岳飞的《满江红》改成了“笑谈渴饮倭奴血”,作为每天操练的军歌。他们的军容军纪也跟奉军过去的土匪作风不一样了,天不亮就操练、演习,只等着报仇雪恨的一天。
接到杀鬼子的命令后,107师沸腾了,先头部队621团、615团,更是奋勇向前,雄赳赳地翻越了长城。他们的任务,是在长山峪西南的黄土梁一带修筑工事,在后续主力部队到来之前,死死拖住敌人。
严寒把大地冻得坚硬如铁,不少士兵在寒风中脱光膀子抡起了十字镐,一群群北平来的学生也赶到阵地,一边进行宣传鼓动,一边帮士兵挖战壕。
就在军民豪情万丈、战壕尚未形成时,敌人的先头兵已经探头探脑。621团按捺不住,立马开枪,谁知打散的只是侦察兵,随之而来的装甲部队才是劲敌。
日军见前方受挫,就调来坦克开道。这种法制FT-17坦克,原为东北军装备,九一八事变中被日军完整缴获。
被自己的坦克追着打,621团怒了。他们没有重火器可以打坦克,就编成了多支敢死队,手持汽油瓶冲入坦克阵型中……那一刻,他们是勇猛的,也是悲壮的。这一战,621团自团长王志军以下,官兵伤亡达500余人。
615团团长赵镇藩是独7旅的参谋长。他不想被动挨打,就派出一个营,从山地迂回到敌后,围住敌人宿营的几个村,猛甩手榴弹,把正在做梦的近200名鬼子送上了西天。
在古北口的外围阵地,107师死战二天二夜,几乎是一对一地顶住了敌人的进攻。他们的血性终于得到国人认可,但大部分士兵都成了烈士。
仅凭一腔余勇,终究抵不过飞机重炮,3月9日下午,107师从关口撤退到了后面的关城,在此驻守的,是东北军张廷枢的112师。
眼看大战一触即发,王以哲、张廷枢这两位主将却大吵起来。
王以哲心疼自己的老部队,想让107师撤到后方去休整,留112师在前线等待后援。张廷枢的爹是东北军重臣张作相,他也颇有公子哥作风,还没打,就已经想撤了。
张说:“你的队伍能走,我的队伍就不能走,是什么道理?”
王说:“没有命令你就不能走。”
张说:“听谁的命令?你能走,我也能走。”
王说:“我的命令!”
话音一落,双方的警卫都端着枪怒目而视,好像真要厮杀的样子。恰在此时,25师师长关麟征和他的副手杜聿明赶到了。
原驻扎在蚌埠一带的25师,是最先赶来支援的中央军。3月5日,25师的两个团集结到通州,不及休整,就急行军到密云。3月9日,士兵刚休息又被叫起来,跑步进入了二线阵地石匣镇。
关、杜二人的汽车从石匣镇北开数里,即见东北军狼狈不堪地向南奔驰,步骑炮兵及行李辎重毫无行军序列,道路为之阻塞。车行慢如牛,深夜12时前后,杜聿明才到古北口,一进军部,就撞见了这戏剧性的一幕。
将军楼
王以哲见中央军的人来了,立马改口说:你们来得刚好,112师可以撤到二线了,25师接替112师到一线去。
关麟征当时就急了,面对日军主力,一个25师无疑太薄弱,而且有些人员和物资还在路上,怎么能让112师这个齐装满员的部队离开主战场?
关麟征要112师在一线防守,25师在古北口南城占领二线阵地,并说:“如果112师阵地被突破,25师一个反攻就把敌人打回去,恢复阵地。”
几方争执不下,关麟征私下问杜聿明,你怎么看?
杜聿明不愧是黄埔一期的智将,他分析:从地形上看,长城居高临下,易守难攻,得之则占先制之利,可以瞰制敌人;失之则处于不利的态势。
112师已无斗志,如果执意让他们守长城,我们守二线,恐怕打着打着,就会出现他们扔掉制高点跑路的情况,到时候我们更难受;不如我们接管一线阵地,让112师保护我们侧翼,这样既能做二线,又能分担一点正面的宽度。
关麟征听了杜聿明的话,气更不打一处来:问你怎么看,只是想让你支持我。你倒好,也让我守一线,坚决不行!
三方从午夜一直争执到凌晨4时,突然前线来报,高地争夺战已经打响。显然,这时候换防也来不及了,王以哲军长拍板:112师守一线阵地,25师占领古北口南侧二线阵地,就这么定了。说完,他就带着部队撤走了。
张廷枢不仅不想战,而且颇有怨气,据其后代称,他对关麟征坚持让112师顶在一线非常不满,视中央军为“督战队”。由此,埋下了坑队友的伏笔。
天亮后,日军主力陆续到达,下午发起猛攻,重点就是112师守的一线阵地——370高地和将军楼。占尽地利的370高地,仅顶了半小时,就被日军攻下。
随着一线破防,二线的25师也投入战斗,日军、东北军、中央军围着将军楼这座敌楼厮杀了一天一夜。日军连夜将大炮运上先前攻占的370高地,居高临下开始猛轰,日军第8师团长官还亲临前线指挥,到11日中午,将军楼失守。
十万火急之时,张廷枢想的不是绝地反击,而是打电报到北平去抱怨。他的父亲张作相和老上级万福麟的来电,电中让他“相机行事”。于是,张公子真就趁着月黑风高夜,在未与友军联络的情况下,擅自撤出阵地,向北平方向跑了。
早上,日军发现蟠龙山长城一线的高地和古北口北关、卧虎山都无人防守,瞬间在全线占据了制高点。他们居高临下地向25师发动攻击,并趁机割裂了戴安澜团与主力的联系。
饶是杜聿明有儒将之称,也忍不住破口大骂。
骂也解决不了问题,师长关麟征怕戴安澜团被团灭,亲自带王润波团去抢占日军立足未稳的高地,以便和被分割包围的部队取得联系,稳住战局。
半山腰,他们和日军的一个小队短兵相接,混战中,关麟征被手榴弹击中,五处伤口往外冒血。
战斗过后,关麟征说:他本不该被手榴弹炸伤的。遇到敌人时,他身旁的小战士立刻向敌人投掷手榴弹,但由于不熟悉使用,未拉引线就投了出去,又被日军拉开引线返投了回来。
浑身是血的师长,推开了给他包扎的战士,大吼一声“给我往上冲”,士兵的士气又高涨起来,不仅攻上高地,还打出缺口,让戴安澜团安全撤退。
当关麟征被担架抬下阵地时,一路上,只见鲜血染红了黄土地和青山石。让他尤其痛心的是,149团团长王润波,黄埔三期,没能活着回来。
《大公报》主笔张季鸾亲自为关麟征撰写社论《爱国男儿 血洒疆场》;台儿庄大战后,日本指挥官板垣征四郎说,关麟征的一个军,顶得上中国十个军的战斗力;在这次行动中被救下的戴安澜,成了马革裹尸还的远征军名将。这些都是后话。
开战第一天就临阵换将,对接替他的杜聿明来说,这无疑是个天崩开局。
国军原计划5万人驻守古北口一线。现在一万人的东北军跑了,而中央军增援的二万人和重武器都在路上。
日军全线居高临下,向古北口关城中的25师发动总攻。25师仅凭古老的关城抵抗,基本是死光一层退一步,坚持到12日下午3点,已然全面崩溃,不得已退守到古北口以南的南天门预备阵地。
这场战役不仅是北平抗日第一战,也是中央军主力和日本关东军在华北的第一次正面对决。日军三天伤亡2000余人,战损五分之一,第8师团在写给上司的战斗报告中称:此战为整个长城战役中,激战中的激战!
将星闪耀的25师,三天伤亡4000余人,杜聿明后来总结教训说:该师是年初刚扩编而成的,新兵连坦克飞机都没见过,就匆忙北上抗日,装备也不行,除迫击炮外,山野炮全无。他们以4个团阻挡优势之敌,既无坚固阵地可凭,友军又不协力抗战,加以官兵虽有抗日爱国热忱,而无对日作战的经验和技术,以故伤亡惨重。
这些军事分析,乍一听很有理,但在29军的胜利面前,不值一提。
严阵以待的第17军炮兵
长城抗战期间,妇女团体赶制绷带支持前线国军,尽显军民同心抗敌。
参与1933年长城抗战的国军第17军部分将领在1942年冬的重庆补拍合影,前排左起黄杰、徐庭瑶、杜聿明,后排左起刘嘉树、郑洞国、邱清泉。
3月9日,古北口之战爆发。图为古北口之役日军出动坦克及装甲车。
红十字会医疗队员救护中方伤员
喜峰口
俗话说,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。同时告急的喜峰口,在29军的顽强抵抗下,捷报频传,给中央军上了一课。
3月9日,29军的先头部队进入喜峰口时,同样被东北军坑惨了。
西北军和东北军原本说好,当晚29军便可接防喜峰口,请万福麟再维持半日。但就在王治邦的111旅接近喜峰口时,万福麟的一个旅竟然在一阵炮击后,舍弃天险,望风而逃,丢了喜峰口东北的高地。
西北军和中央军拿到了几乎一样的开局剧本,但因为人的主观能动性不同,战况的走势也截然不同。
中央军的假想敌一直是共产党,自然不会研究如何对付飞机大炮。29军早就厌倦了内战,在晋东练兵时,从头至尾都以“枪口对外不对内”为口号,其假想敌只有一个,那就是日军。
这个军是冯玉祥的老底子,军长宋哲元是冯玉祥的五虎将之一,中原大战后,宋哲元游说张学良,招拢西北军各零散部队,编成第29军。
九一八事变后,宋哲元发出通电,要求对日作战,提出了“宁作战死鬼,不当亡国奴”的壮语。但是,没有得到南京政府的允准。
虽然如此,宋哲元仍以一个军人的洞察力感到,将来的作战对象一定是野心勃勃的小日本。所以他带领全军从装备、训练、思想等各方面都做好了抗日的准备。
先说装备吧,29军改编后,全军虽说有二万余人,但只能算是后娘养的孩子,武器装备极为穷酸:全军约三分之一的枪械是反蒋战役后留下来的汉阳造和三八式;还有三分之一是地方部队用过的毛瑟枪;再有三分之一是自己制造的土枪。由于枪械陈旧,型号复杂,而且弹药奇缺,又无处补充,枪对战士们来说,有时候反而成了摆设和累赘。
全军也无重炮,只有野炮、山炮十几门,重机枪不过百挺,步枪上连刺刀都没有。至于军饷,每年能领到十个月的就不错了,发到士兵手里不过六七成。
面对堪比“丐帮”的条件,他们不怨天尤人,而是沿袭西北军的老传统,支起铁匠炉,打出了一把把锋利的大刀;子弹缺乏,就多造手榴弹,每个士兵至少带上6颗。
再说训练,部队无论驻于何地,每天至少要跑个“半马”,通过急行军练体力,练耐力,练速度。刀法更是必练的,“破风八刀”口诀复杂,战士们只需领悟核心:先挡一挡刺刀,然后抡圆了砍,把这招练得极熟,直到成为肌肉记忆。
在思想上,宋哲元派出军事参观团到上海,学习19路军在“淞沪会战”中的经验,还编成小册子发给全军,解除了很多人的“恐日病”。
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。当29军作为援军,急行120里,跑步进入喜峰口阵地时,眼见敌人居高临下,二话不说,就把最精锐的师特务营投入战斗。
山上山下,一片混战,西北军虽无力夺回喜峰口,但至少压住日军,使其不敢出击。几座小高地上,双方反复争夺,谁都不肯退缩一步,但谁也无力打垮对方。
喜峰口开战仅两天,29军已伤亡2000官兵,也就是说,平均一天要消耗一个团。29军总共才9个团,如此打法,一个星期后,宋哲元就只能做光杆军长了。
地方部队不比中央部队,有人有枪,才有在蒋介石面前谈条件的底气,如果人都打光了,编制也就没有了。即便如此,宋哲元仍不畏惧,他于3月11日下了拼死奋战的手谕。内容为:
一 此次作战死亦光荣,无论如何要拼命坚守阵地,不求有功,但求能撑。
二 不求与十九路军在上海作战之声威,而求日本人不能小看我们。
三 国家存亡,本军存亡,在此一战。关系太大,望传知所属努力为之。
当然,仅硬拼也不行,彻底扭转战局,必须有一次大的胜利。既然白天的正面进攻受阻,为什么不把直线改成曲线,白天变成黑夜呢?宋哲元决定发动大规模夜袭,而且这次夜袭的总指挥,不能是别人,只能是赵登禹。
时人称赵登禹“躯干修伟,负膂力,精技击”。“躯干修伟”并非虚辞,他之前是冯玉祥的警卫员,跟冯玉祥几乎一般高,一米九的个子,也是顶天立地一巨人。
任务分到最前线,赵登禹分析,日军能占有优势,是因为在喜峰口的后方建立了炮兵阵地和大本营,此地名曰白台子,它构成了对29军的重大威胁,必须除之而后快。
之前的战斗中,赵登禹已经受伤,但他知道这是生死战,自己必须上。
五百多名勇士集合起来,赵登禹进行了简明的战前训话:“今天晚上,我们要去抄日本鬼子的后营。要叫日本人知道,中国人也有不怕死的。相信大家绝不会装熊的!”
夜半,这支连日苦战的疲惫之师出发了。几天来,长城内外连降大雪,雪落到地上就结成冰,雪夜行军颇为不易,但士气高昂,就有了种“大雪满弓刀”的豪迈。拂晓前,赵登禹旅按计划到达敌特种兵宿营区;佟泽光旅亦快马疾进插向敌右侧后。
近战、夜战,本就是29军的特长,但近身肉搏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,要不是装备差太多,一般不会这么打。他们趁着朦胧的月光,放火焚烧了满载各种物资的十余辆汽车;千余名敌人还没醒,就被飞旋的大刀,砍得身首异处。
这次夜袭极其成功,从此,夜袭成了对付日军的法宝。据说,从这个时候起,不少日本兵晚上睡不踏实,就在脖子上戴个铁护圈。
喜峰口一战使日本国内大哗。战地记者称,“此役使日本皇军遭到60年来的奇耻大辱”;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在给长城前线指挥官坂本的电报中,不留情面地训斥道:“喜峰口一役,丧尽皇军威名!”
日军原打算用三天时间打进喜峰口,以占领平津地区,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了硬钉子,于是,他们调兵遣将,转攻罗文峪。
宋哲元趁士气正盛,顺势发起多个关口的全线反攻。罗文峪一战,不仅守住了,还把战线向前推进了十多里。这是抗日战争打响后,中国军队第一次取得战线反推的战果,日军少将冢田攻战后承认,“此役后始知中国未亡之由”。
喜峰口、罗文峪战役大获全胜,毙敌甚众。北平、上海各大报纸争相报道,把29军的大刀描绘得神乎其神,接踵而来的各界慰问团体也无一例外地往29军跑,反而冷落了徐庭瑶的中央军第17军。
七七事变后,音乐家麦新蘸着流亡的泪水,写下了一首送给29军和东北义勇军的战歌,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一唱就是几十年。
南天门
古北口陷落、喜峰口大捷后,长城沿线寂静下来,这是大战来临前的死寂。在古北口西南,小小的南天门,成了整个战场的中心。
南天门是在两山间修的一个高高窄窄的关口,不过两边没有城墙,以山为墙。日军如果要从古北口攻进北平,首先要经过南天门。
徐庭瑶主动请缨去守古北口,不过当他到达前线时,古北口已经丢了,17军只能在南天门防守。
赶到密云后,徐庭瑶对25师的惨状痛心不已,立即给2师师长黄杰下达命令:加快前进速度,接替防务。3个小时后,旅长郑洞国与25师顺利换防。
作为实战派,徐庭瑶作战时不在斗室,而是老老实实地到前线勘察,亲自监督构筑防御工事。
眼看战局不妙,他果断延展战略纵深,安排部队在南天门后方的大、小开岭构筑预备阵地。预备阵地前后共筑6道,就是这6道阵地,危机中成了17军的护身符。
4月21日,日军参谋部下令,要求务必攻陷国军控制的最后一个长城关隘——南天门。此时,西北军、东北军、晋绥军防守的长城各口都已经被日军攻陷了。
战争机器正式开动,不是地动山摇,而是兵出诡道。
八道楼子位于南天门左翼,不仅远高出中间和右翼,还可俯瞰古北口镇,日军所有进攻,几乎都围绕着这个点展开。
军部让黄杰在这儿放一个营,黄杰却认为,日军都是穿皮靴的,不可能爬得上这陡峭的山壁,他只放了一个连。上行下效,驻防的这个连也轻敌了,甚至无聊到夜里赌牌、睡觉,致使敌人轻而易举偷袭成功,8座碉楼一夜被占。
如果说,在八道楼子失守前,武器落后的17军尚有地理优势,失守后就是被动挨打了。徐庭瑶为此大动肝火:“你们怎样失守,就负责怎样收回!”周围人知道内情,小声嘀咕道:“难道靠赌赢回来?”
4月21日、22日,黄杰真为八道楼子血拼起来,2师一天阵亡的官兵就达1500余人。据当时的老兵回忆,高地最上面的一百米内,尸横遍野,几乎看不见泥土。但到底是大势已去,强攻无异于飞蛾扑火。
日军依托八道楼子,集中重炮,与轰炸机一起,对中央阵地进行了地毯式轮番轰击,其炮火之猛烈,几乎将阵地覆盖。
徐庭瑶构筑的纵深工事虽不能说无坚不摧,但在重炮打击之下,一道道工事,炸了一道还有一道,竟也岿然不动。
日军改用迂回侧击,却被早已集结于此的郑洞国部何大熙团伏击,“骷髅队”队长池上秀雄少尉就毙命于此。
日军攻入古北口后,“骷髅队”被吹嘘为第一支突破古北口关的日军小队,大幅彩色照片登上了《占领万里长城》写真集封面。时隔不过一个月,“骷髅队”又上了日本报纸,不过主题不再是“第一番占领”,而是“骷髅队遗骨归”。日本媒体用“全灭”来描述“骷髅队”的结局。
至4月末,黄杰的2师也消耗得差不多了,徐庭瑶只能咬着牙,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——刘戡的83师,投入战场。
83师号称“德械师”。该师共13000人,每人戴一顶德式钢盔,人手一支德式步枪,无论是战斗素质还是所持枪械,都是17军3个师中的翘楚。
日军也不客气,从第6师团调来了杀手锏——日本独立战车第一中队。全队有89式中型坦克9辆,92式装甲车3辆,这些铁家伙从高地右侧迂回过来,“德械师”竟全无用武之地。
徐庭瑶手下的三个师长中,刘戡向来被评价为脑子一根筋,打起仗来就疯的猛人,但面对坦克汹涌而至,他也变得目瞪口呆,无计可施。
仅一天一夜,刘戡接连中圈套,丢了南天门,他急到拔枪自杀,被参谋长挡了一下,才活下来。解放战争中,刘戡又成了败军之将,第二次自杀时,他使用手雷,终究身亡。
换防后的郑洞国,正在后撤的路上,忽然听说刘戡自戕未遂,形势岌岌可危,立即率2师星夜弛返前线。此时我军阵地已大部分失守,大批日军蜂拥扑来,在这紧要关头,他亲自率队冲锋,一时杀声震天,硬是将敌人逼退了。
到4月28日,日军主力发起总攻,打了一个星期,仅把战线推进了600米。
5月,日军再次出动坦克中队,越过了我方炮兵阵地,越过了2师正在布防的区域,直愣愣地冲到石匣镇,17军指挥部失守。19日,日军攻陷密云城,古北口战役告终。
83师和指挥部都被坦克部队碾压,徐庭瑶的内心无疑受到极大震撼。从那以后,他的脑海里,一直回响着坦克二字。长城抗战后,他率代表团出国考察,撰成《机械化军备论》一书。1938年,国民党第一支现代化机械部队组建。
新长城
古北口是长城会战中,坚持时间最长的、杀伤敌人最多的一次战役,日本在长城各关口的战斗中共伤亡6000多人,其中在古北口的伤亡就有4000多。
攻打古北口时,日军使用了精锐部队,二个师团总兵力超过3万人,骑兵旅团的兵力也达到6000多人。徐庭瑶的17军,寸步不让,前后伤亡过万,才把日军主力拖了70天。
从南天门撤下来后,17军被调入北平城内,担任北平城防。刘戡明白,日军为了在谈判中增加砝码,随时都可能杀入城来,于是加紧构筑城防工事。
日本宪兵也真够无耻的,非要来看83师的防御工事。事情吵到何应钦那里,何竟然跟刘戡说:“日本军人要看就让他们看,绝对不许向日军开枪。”
刘戡也是暴脾气:“倘若他们一定要看,那我只有以死相拼。”
“你想死,为啥不在古北口死,要到北平来死?”何应钦这样一说,刘戡悲愤到极点,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,茶杯都打翻了,茶水洒了一地。
刘戡走后,何应钦把参谋处长符昭骞叫过来诉苦。他说:“要抗战,首先要军队服从命令,目前华北的情形就不是这样。命令宋哲元的部队集中通县,他却到廊坊去:要傅作义的部队集中高丽营,他却到长辛店去。像这种情况,如何谈得上抗战。所以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,与日本人谈判停战。”
明明是恐日媚日,何应钦还在为自己找借口。其实,在布置城防时,他已经派人到密云,向第8师团团长西义一递交了阵前求和的“觉书”。
长城抗战的最后一场恶战,在牛栏山打响,这是日军为了给谈判施压而发动的。晋绥军的傅作义将军早就构筑好了防线,枕戈待旦,可他刚在阵地上取得了一点优势,就被下达了停战的命令。傅作义坚持“只有日方先撤兵,我们才能撤出阵地,否则我们绝不后撤”,到最后,他仍要保持中国军人的气节。
档案记载,长城抗战中,中国军队死亡16725人,负伤24019人,共计:40744人。然而,这场用四万伤亡换来的死守,竟被一纸《塘沽协定》全盘出卖。
5月底签署的停战协定,在长城以南设置了100公里的“非武装地带”,中国军队撤到延庆,昌平,顺义,通州,香河以南地区,不得越过这条线。也就是说,中国在实质上放弃整个东北和热河,万里长城成了伪满洲国和国民政府的分界线。
傅作义愤慨地说:“这个仗打得太窝囊,牺牲了这么多官兵,他们以宝贵的生命换来的却是妥协停战,阵亡的将士能瞑目吗?”
长城抗战败了,但不是完败,一个新的血肉长城已经成了抗日图腾。
中央军、东北军、晋绥军和西北军的将士们,虽然有恩怨,但在民族存亡面前,在长城脚下,终于联合起来对日作战,这为抗日统一战线埋下伏笔。
东北军将领王以哲,在长城外血洗前耻,在西北促成了张学良与中共领导人会见,在西安事变中也是主和派的核心。命运弄人,张学良被软禁后,他因主和而被自己人射杀在卧榻上。
一场战役为什么能让这么多旅长、团长成长为抗日名将?戴安澜在战后写下了《痛苦的回忆》,总结了古北口战役的经验教训,并告诫官兵:面对面打过之后,就知道,不能对日本抱有任何的幻想,只有血战到底,才能战胜日本。
卢沟桥事变中,喜峰口上的大刀赵登禹与老上级佟麟阁一起,在北京南苑,双双战死,践行了宋哲元在报纸上答谢北平各界捐款时的声明:“侥幸破敌,军人天职,各界谬赞,愧无酬报,唯有拼命杀敌。”
这场战役更激发出全民抗战的自觉。古北口附近的村民们冒着生命危险,收敛烈士们的尸骨,一层苇席、一层遗体,填起了一座直径18米、高8米的肉丘坟。三百多名“誓与山河共存亡”的战士,长眠在“河山永在”的纪念碑旁。
如今,古北口长城抗战纪念馆的展柜里,陈列着一枚生锈的头盔,盔顶弹孔清晰可见。它的主人是一名无名士兵,牺牲时仍保持着射击姿势。这或许是对“北平抗日第一枪”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注解:当砖石长城在炮火中崩塌时,血肉筑成的长城从未倒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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